神父霍然倒退一步。

這個老人渾身發麻在原地站了幾秒, 大腦死機，重啟，再度運行, 然後才找回自己的手腳。

“不行, ”他那平日念誦《聖經》的嘴唇顫抖說, “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裏。”

神父以全不似八十歲老人的身手，跳起來拔掉了監控室的網線。

拔掉後他本要往外跑，地牢最下方有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密道，農場周邊布置的防線陷阱擋不住敵人時，那就是最後的撤退路線。

滿腦子收拾行李的神父回到辦公室，踢開椅子蹲在書桌下, 沿著地板縫尋找那個隱藏的保險櫃。

保險櫃外殼布置了暴力破解就會釋放的大量金屬粉塵，這是為預防有人用激光直接切開整個保險櫃。此外還有三重鎖, 指紋打開第一道鎖，虹膜打開第二道鎖, 密碼打開第三道鎖。

過去神父覺得這樣的保護萬無一失, 現在卻發現緊急時刻下，這些設置十分累贅。

花了一分鐘, 還是五六分鐘，他才得以見到那一小堆有色寶石和古董金幣。

歐亞大陸的沈沒, 讓有色寶石變得比世紀初價值更高，當然，有色寶石的升值, 可能也和人工鉆石制造技術多年來突飛猛進有關。

至於黃金, 這種貴金屬大部分時候都能花出去。可惜神父費了好些年才積攢下這筆家底, 現在卻只能胡亂抓幾把, 塞滿黑袍的口袋便不敢再耽擱。

他沈甸甸地向地下跑去, 中間路過還在地牢裏整理那批“贖罪金”的瑪格麗特。

挺著大肚子的紅長裙女人從未見過神父這麽狼狽的樣子，剛想詢問，就看到沖向樓梯的神父想起什麽，後退數步，掀開墻上一副用筆拙劣的油畫。

神父拉下藏在油畫後的電閘。

哢噠，這座好似修道院的莊園式建築，整個陷入黑暗。

地面上女人們的驚叫聲傳不到地牢裏，地牢裏唯一的女人瑪格麗特即便在這個時候也顯得十分鎮定。

她只是茫然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，拿著名冊追問：“神父？”

“等會兒無論是什麽人下來，你無論使用什麽方法，都得給我攔住！”

黑暗中樓梯方向傳來神父的命令。

瑪格麗特：“……什麽？”

要她攔人？挺著這麽大個肚子攔人？

瑪格麗特記掛已經送去另一個農場的長子，卻不代表她不愛她肚子裏的孩子。此刻女人咬咬牙，猶豫一會兒，側耳傾聽神父噔噔噔下樓離去的聲音。

她手不由地按在腹部上，感受肚皮下的脈動，原地踟躕片刻，躬著身體，向後退，想躲起來。

到底是什麽人會下來？莫非強盜闖進農場了？

地牢裏的雜物應該能藏起她吧……

瑪格麗特腦中數個念頭徘徊，直到她聽到一連串新的腳步聲從上方靠近。

來了！屏住呼…吸……

蹲在幾個儀器後的紅長裙女人本來擡手捂住了口鼻，此刻卻突然腦袋一懵，上下頜骨不受控地開合數下。

她眼前浮現流動的代碼矩陣，隨著代碼矩陣越來越清晰，她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五年前她最銘心刻骨的一幕。

掀開沈重的眼皮，一位姐妹將皮膚灰白臉頰沾染淡淡血跡的嬰兒，抱到還沒下產床的她面前。

那是她如獲新生的一刻，整個世界因為他的誕生變得生機勃勃。

當她的孩子用比棉花還柔軟的手抓住她的指尖時，當她的孩子用花瓣般的嘴唇親吻她的面頰時，一切都顯得與眾不同。

雖然只和自己的孩子短短相處了六個月，他餘留下的溫暖卻足以點燃瑪格麗特的一生，直到此刻。

仿佛魔鬼伸手抓住了她的心臟，寒冰從她胸膛中湧出，蔓延向她的四肢末梢。那些閃爍明亮光澤的記憶在這突如其來的寒冷下變得黯淡，變得讓她分辨不清……

她聽到她發出她不明白的言語。

【虛擬人格“瑪格麗特”解除中——】

【戰鬥程序開啟100%】

【任務：攔截追擊人員；要求：無限制】

***

轟——

護在鞠青左側，也就是他沒做義體植入的那一側，棕發藍眼的仿生人突然加快腳步，領先鞠青一個身位的距離。

四下黑暗一片，但電子義眼足以視物，人造虹膜上泛起幽光猶如流星疾馳夜幕上般前進。面對突然砸過來的一臺不知名儀器，鞠青避讓都不曾，貓佛梅辛已然紮馬步接住，然後原路丟了回去。

但阻擊者遮擋他們視線的目的已經達到，沖下樓梯的賽博格人類和電子海寵物，能聽到利刃破空聲。

鞠青不顧這是樓梯直接下滾，貓佛梅辛則手上皮膚龜裂後退，槍口露出的第一時間就噴出的火光。

借那一閃而逝的明亮，他們看到紅裙翻飛。

這件紅裙從腹部裂開到下擺，好像有誰從這條裙子的胸前筆直向下劃了一刀。但裙擺下不是白凈的一雙長腿，而是一對畸形的雪亮刀鋒。

她……它一擊不中，落在墻上，手在墻上一撐，翻身腿刀下劈。

正面它的貓佛梅辛楞了半秒才匆匆後退規避。

因為看清了對方的臉，它十分驚訝。

“你肚子裏的孩子呢？！”

衣物的割裂讓紅長裙女人的腹部完整顯露出，但那裏是平坦的，僅能看到一些沒有扯幹凈的肉色軟體，質感有點像矽膠。

“什麽孩子？”鞠青一個翻滾後繼續前撲翻滾，分明是匆忙的動作，他做出來偏偏顯得有條不紊，甚至能抽出時間回話，“這是個戰鬥仿生人……纏住它。”

不曾見過這個仿生人另一面的鞠青，對他們會遇到戰鬥仿生人攔截這件事，一點驚訝都沒有。

光是看貓佛梅辛發給他的簡短資料，鞠青就能瞧出端倪。因為這麽大個農場，不可能一個人運營起來。

神父肯定有一兩個協助管理的幫手，但整個農場除了他就沒有別的男人？

小梅給他的錄音音頻裏，神父的聲音聽得出蒼老，一些工作上的體力活，這個養尊處優沈迷女色的畜牲，真的會親手幹？

如果是世紀初，鞠青會猜測農場裏會不會躲著一個兩個做了變性手術的男人，但這個2077年？仿生人忠心又好用，當然是仿生人。

小梅現在使用的身體也是戰鬥仿生人，可以和對方的仿生人兌掉。上過真實戰場的鞠青沒有幫忙二對一的想法，只留下一句：

“讓我瞧瞧你的長進，交給你了。”

說完，不顧身後叮鈴哐當的巨響，白發青年直接跳下樓梯。

義體的高機動性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，不過這種高速下，沈重義體帶來的慣性讓動靜很難掩飾。

鞠青沒想掩飾，他光明正大表示著——

我來了。

教堂最下層地牢裏的密道大門，竟然還未打開。

就和王安娜秘密研究基地裏的密道大門一樣，它的鎖是純機械式，在停電的情況下也能使用。

密道大門之所以流行設置純機械式，是設計師針對內部停電的可能性，專門做的預防。

要知道，通常逃生密道的啟用，都在建築物被入侵時，屆時無論是入侵方還是被入侵方，都有很大概率為某種目的切斷整棟建築的電力。

密道大門若設置成電子鎖，豈不是會將老板關在裏面？

幾十年前聽設計師這個說法連連點頭的神父，何曾想到自己會因為年老體衰，拌不動密道大門的機械鎖？

“慘得有點好笑了。”

鞠青評價。

他停下腳步，不遠處是癱坐於密道大門前的神父，長靴靴底踩的則是散落於混凝土地面的珠寶黃金。

在電子義眼的夜視模式下，鞠青清晰能見神父面上的涔涔冷汗。

“‘如果能抓到那個目標，您想要的成果，一定會有進展’，”他覆述貓佛梅辛不久前偷聽到的交談，詢問，“這個‘目標’除了我應當不會有別人了，所以我想你認識我。神父先生，能不能告訴我，你們的‘成果’，目前研究到哪一步了？”

處於極端恐懼下的神父，甚至無需拷問，就顫抖著一股腦兒將答案傾瀉出。

“研究卡住了！人腦無法徹底被數據化！也無法長時間數據化！即便是Alpha都沒辦法在電子海連續生存三個月！而且在電子海內生存的時間越靠近三個月這個極限值，越會給大腦帶來不良影響！這樣一來意識上傳電子海靈魂永生就無法做到。拉瑟福德認為必須突破彼岸的界限，但電子海超深淵層已經……”

樓上傳來響亮的一聲咚，打斷神父收不住的話。

過了一會兒，不知誰將電閘推了上去，回歸的電流點亮地牢內的白熾燈。

貓佛梅辛拖著女性外表戰鬥仿生人的身體，一步步走下樓梯，來到鞠青身邊。

這只電子海寵物似乎陷入了深思，它依然不太明白，不久前還請求它幫忙尋找兒子的瑪格麗特，為何變成了這個樣子。

鞠青瞥它一眼，回頭用傘尖戳了戳神父的臉。

“繼續說啊，我大概能明白，天理會就是坎貝爾集團‘彼岸’計劃的投資人之一吧。”他說，“你們還有很多個這樣的農場，農場裏還有很多個你這樣衰老的肥肉塊，享受著旁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權勢與性，願意付出一切來延長自己的生命。不過為什麽是你們？一般人想投資這種項目都沒資格，為什麽是天理會？”

神父緊盯抵在他眉心的傘尖，一雙眼珠瞪成鬥雞眼。

無論他怎麽掙紮，搖擺，後退，傘尖與他眉心的距離都不會超過一毫米。其上數據晶體泛出的鋒銳彩光刺痛神父的皮膚，攪動他的大腦。

他汗如雨下。

“天、天理會，數十年如一日地，向‘彼岸’計劃提供優質活人素體……”

“稍等，”鞠青比了個暫停的手勢，“雖然沒親眼見過，但我看新聞，似乎人造子宮技術再過幾年就能提供商業服務了？相比之下還用女性來生產活人素體，是不是太落後了？”

“不不不！人造子宮怎麽可能有我們的女人廉價！先生，您要不要——”

神父習慣性說完一半，才意識到眼前的人，不是過去那些過來視察的客戶。

他緊貼在密道大門上，好像這樣就能從門縫鉆出去。

白發青年垂眼，冷淡地哦了一聲，從身邊的仿生人手上接過手槍，將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他。

然後，扣下扳機。

砰！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我很期待人造子宮技術，不過，我對未來的預想裏，人造子宮技術前期很大可能會導致這種場面出現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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